![]() |
文/白云標
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版物不像今天这样种类繁多,想要买到初学入门的书籍都很困难,没办法只能到琉璃厂旧书店去寻觅,但旧书店所售书画方面的书也仅限古人印谱,于初学者帮助不大。学篆必先识篆,习篆书,通古今文字之擅变来历,我们只能求助于老师。比如有一部是集汉印文字的工具书,学者宜备,市上无售。铎翁手头有此书,我们只好借来抄录,他要求抄录不能将书损坏,每周必须把书拿给他检查看有无损坏。我当时心想就一本书还如此吝惜,老师真小气。他每周见书籍完好很高兴,示意继续拿回去抄录,还要求我们把抄录的副本拿回让他看,指出抄的字迹粗糙不工或马乎不认真之处。后来年龄大些才明白,他是想让我们从小养成仔细认真,爱护书籍的好品质,由此养成治学谨慎,细致入微,踏实细密的文风,并不是吝惜一本书。综观今古哪个学有所成者不是如此呢!接触他的十年中,他的书案向来整齐干净,书籍码放的平正,破旧的书也粘贴的很规矩,题签工稳,字的大小得宜,图章盖的清晰。他对印泥的颜色也讲究,从不在色深的书画上打深色印泥,说:深色印泥打在本已黑黝的画面上会增加画面的黑旧色,不利欣赏,宜盖浅色鲜亮的印鉴。花盆中的金银藤使屋里飘着清芬的花香令人精神清爽,肘后一部字典翻的已很破旧,但同样粘的很好。他坐的藤椅背后有一个小铁夹子,那是用来夹包茶叶、杂物包装纸的,用作篆印、打图章、给我们做笔法演示时用,一张白纸都不浪费,在这样的纸上写字也是一丝不苟,笔笔认真。写完丢弃不用的废纸放在案下的字纸篓里,集中焚毁,敬惜字纸之意。他曾对我说古人欲了解朋友或同道的创作,往往遣自己的学生或家人借故到他那里看一下几案陈列是否整洁,书籍文具置放是否得宜有序,砚池是否清洁无宿墨,盂中之水是否浑然,其合制度者必笔下有法,气韵清轻,心必雅正而具品格,夫画居次。首要人品端方,思维谨严,治学不苟,故画必有所成,宜谨记之。若明人董其昌画笔超逸,作品至今仍墨气滋润袭人眼目,其欲画时“泉必新汲,砚必新涤”决不许砚有渣滓,如此讲究,其山水能不运墨光鲜传之百年不退墨色乎。
我还曾听他讲过这样一事:姚茫父先生颇爱看戏,并与当时名伶梅兰芳、程艳秋、罗瘿公等(罗是程艳秋编剧人)人善。某次茫父公去剧场观剧,铎斋先生与陈师曾及诸多文士俱到。落座后包厢服务人员送水沏茶,包茶叶的纸即置于桌上,师曾见之,用手将纸铺平,向服务人员索笔墨,就桌旁为茫父公画像,俄而像画完,众人传看无不称妙入神理,连茫父也说画到我的骨里了。此纸后被好事者收藏,遍请题跋装裱成轴以记一时盛事,此画今日不知还存在于人间否,我那时虽年小但这则故事记的很清楚。
为了启发我他还讲了过:某富翁新居落成,邀画师做壁画,画师看过壁后并不作画,只是饮酒、出游,归则高卧,如此无聊很长一段时间,主人不耐,欲与画师语,画师亦不顾,只是仰天似有所思,喃喃自语,忽一日大呼主人送酒食,其人豪饮后索笔墨,解衣盤薄狂叫挥毫,不多时画成,掷笔穿衣挥手而去,主人观壁则月下葡萄图成矣。这个故事大概有多种说法,书中也偶见记载大意相类,今天也为操觚者所熟知,但那时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感兴趣但不全明白,涉世渐深日久才知这实在是告诉人艺术创作必有真实情感,聚精会神、胸中满储、物与神会,才能挥毫见风雨、笔下通神灵,故无病呻吟,泛泛应酬绝不能出佳作,也道出了艺术创造中的理性与感性的关系。他常说“知”是首要的,不知何以能行,故首要知其然。比如课徒入门首要使学者明了古人哪些可学,哪些不可学,择善临摹,其中可学者亦须指出如何临,画家用心在何处。有些古人作品只可欣赏玩味,或取其意而不宜仿效其形式,使初学者不至由于不明取舍而误入邪途,苟入门不正而“恶成不及改”,故自古就很讲究“慎始”二字。当然我上面所讲只是师门一家之言,并不见得能为世范,也无意用此论来绳今日学者,毕竟世路兴替、时过境迁、往日之事或可成今日之非,笔者只回忆学徒生活而矣。
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我得到一张印刷品的《王兴之夫妇墓誌》拓片,王兴之夫妇墓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南京发现的,墓誌文字写的方头齐脑颇多隶意。这倒不是当时人写字就这样,而是工匠的雕刻体。这样的笔法与图章的篆字笔法很近似,可供篆印参考,我写了几篇拿去就正于铎翁,因为这种方头齐脑的字用笔并不复杂,容易掌握,只是写出来多些古拙罢了。(启功先生在论书法用笔诗中有“透过刀锋看笔锋”的句子,说的是类似“龙门二十品”中那些很不规矩的刻字实在不是当时人就那样写,而是工匠的雕刻成之,“悟”出笔法恐怕也是书法者自己的解读,并非古人的原意。)铎翁看过之后很高兴连说好字,如此写法方能明白笔之使转藏入。时间不常就能写的有模有样,倒不是我小聪明,而是写这种字体比临王羲之的帖容易多了,王字多难写呀!一横一撇都含着无尽的变化。可能是年轻人总爱求新异吧,偶然我见到了清朝人金冬心的字,也是写的方头方脑,起笔收笔都如刀切,齐的很,与我写的《王兴之夫妇墓誌》及相类,只不过一个是凿刻而成,一个是笔写的。我又很感兴趣,写了几张,不费力,只稍变即可,我很高兴的拿到他那里让他看。没想到他刚接到手里一看就很生气,随即扔到地上大声斥责我:“你写这种东西干吗,谁让你写的“!我忙从地上捡写的那些字回答说:”我自己要写的“。他更生气了:”你动脑筋了吗!怎能写这个,他(指金冬心)写行,你写谁认啊。”老夫人见状连忙劝解说:“孩子不明白,你应向他讲清楚,如此脾气弄得孩子脸一阵白,一阵红的怎行。”我大窘,不知所言,他发过这阵脾气后我才敢坐下,喝了一口茶他才对我说:“批评你但要讲明。不是任何人的东西都是可以拿来临摹的,比如金冬心号为‘扬州八怪,他那只是怪,但并不可学,他那字里笔法很简单并没有什么丰富的内容,可是他肚子里有学问,人家认他,你写的再好不过屈居他之下,谁又能承认你,你能有他那样的学识吗?八怪的东西只能看看而已,偶有借鉴之处亦要变化。”这才知道敢情“学习”二字这中间还有如此多的事情。从此以后我牢记在心,从不敢猎奇,且对出边的东西持冷静的态度。
铎翁向来注意书法,每见画家笔力软弱或笔触感不强他都抚案叹息,认为如果书法好当又是一翻景象,为了这事他劝我不但要写字还要多读前人的书论、画论。书法不只是简单的技法,结构的问题,它和人的品质、气质、学问造诣有着很大的关系,人的见识是必须的,故古人云欲扩胸臆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我生于贫寒人家,哪有那么多书,另外工作很早,曾供职于某印刷厂,昼夜倒班,每天工作八小时,还要下班学习,再加上跑路、吃饭,留给我的业余时间太少了,读什么书也不清楚。然而书是一定要读的,在与他商量后他说:你就从读“画论”开始吧!这是因为古人的论画、论书大多浸透着他们的见解、经验、心得、个人的气质品味,这样既可指导我的实践,又可以丰富学识,由此入手易于拓展。
我先买了一套清朝光绪年间秦祖永著的《桐阴论画》,其实作者只写了一卷论画,其余的画论都是汇集唐、宋、元、明诸家的论著。记得当年刘海粟到欧洲讲学时,手中携带的就是此书,我也是受他的启示购买的。书中不但有画论,还有对前人作品的品位分类。一翻开,事儿来了,书画讲“笔法”、“墨法”,这还是技术层面的问题,更有“气韵”、“神意”、“士大夫气”、“超脱”这些重点名词很抽象,从来没听说过不好理解,老师就耐心的给我解释。举一例:如秦祖永把古人的作品分为“逸品”、“神品”、“妙品”、“能品”,那么“逸品”是一种什么样的品格,“逸”字做何解?我提出时老师并未解释,只是在藤椅上向后仰靠作了一个休息的动作,而后说:“逸品”能令人神意松弛,心志畅达如闲云野鹤,翱游天地,不受外物之役但抒己意。此艺术家之最高境界,能当此者在艺术家中不多,秦氏之评是一家之言,只可作参考。后查《说文》“逸”失也。从辵兔,兔谩訑善逃也。意思是说“逸”是逃脱的意思,引申为逃脱世上浮名浮利的羁绊,俗物的纠缠,脱略形迹,追求自我表述而不求人知。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他说人可以达不到此境界但不可不知。读书在使人知,只有认识清楚了才不致人云亦云,才不致盲从。盲从是人生大害,其源在于认识上的无知,人说东你往东,人说西你往西,人说某作品好你也说好,说某作品不好,你也说不好,总跟着别人说,没有自己的见解,只好作应声虫,为人所役。自己看问题没立脚点,这是从艺,治学的大忌,不会有出息,不会被别人尊重,作为艺术家要见人所未见,知人所不知,没有如此认识,不配作艺术家。欲有此本领,全在平日读书体物,遇事留心观察体认,不放过一事一物,一言一行,为这事我还挨了他一次批评。我读了清人黄子高的《续三十五举》,内中有一条说作者知道书法中有“草篆”一词,但从未见过“草篆”什么样,有一次见到了这种书体,与传统的“玉筋”体全不相同,于是非常讨厌这种字法,“作三日呕”,大伤胃口,吐了三天,意思是此种书体实在要不得。(所谓“草篆”秦始皇推行的小篆很难写,太耗时,大量的文书案椟用的还是横竖交搭的古隶。例如诏版,秦权,量器文字乃至帛书,竹简都用的是这种书体,今天有些书画家也以此体创作。)可我和他谈到“作三日呕”时,他很不高兴说:“‘草篆古来即有,且是篆隶嬗变之关纽,实际是篆书隶写,并非无源之水。后来‘量器(即升、斗之类计量器)上的文字即是也。有史可证何谓‘作三日呕,腐儒之论,不可人云亦云。”尚有一事也足资教训:铎翁家有很多当年杂志《湖社月刊》,上载有某篆刻家印章作品十数枚,作者是北洋政府官员,篆刻采用的是“金文”又叫(钟鼎文)入印。我不懂钟鼎文只觉得很好看,于是脱口说“刻得不错”,不想他闻此言大不受用便对我说:“你说刻的不错,好在何处”。我知道又说错了,他说:“说好,必有依据,是文字安排,布置好还是刀法好,还是字体古奥人家不识就好。不懂就说好是治学大忌,图章用字不能只顾古奥别人难懂或全无呼应、关照,挪让松紧,如此孟浪岂不被识者笑。”
那时我稍有几个零花钱都用在买书上,常去古籍书店,没钱也爱到那里转转,至少能翻书看看也长些见识。在那文禁森然的年代,出版社很少有艺术书籍出售,要想了解艺术只有到古籍书店,书籍便宜的很,稍有点钱就能买到好的版本书籍。同时那时书店里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冬天屋里生着大炉子又很暖和,我有时一呆就半天,挑两本廉价又适合我读的书买回去读给铎翁听。他很欣赏我能把一点点的零钱攒起来买书的作法,当我结结巴巴的给他读些古人札记、典故时,他都异常高兴,教我学断句。记得“文革”抄家时很多人怕事,都在纷纷烧书或把书拉到废品站卖掉,我却发了点“难财”,把人家要卖的书拿回来归我,当然人家得愿意。这样我“抢救”了点书,其中有两册书一为《郑板桥集》、一为《金冬心文集》线装本。拿到铎翁家后和他谈到所读的内容,他说板桥文集中的家书、道情之类是他思想超脱的一面,“道情”这类的民俗体诗歌当时文人是不太重视的,不合他们的口味,故谓板桥为怪。我又将常挂在人们口中的那句“难得胡涂”提出来求他解释。他说:“在清代人们生活是很艰难的,文人尤其糟,处在“康乾盛世”时代的知识分子更是难上加难,动辄得咎,稍触文网轻则破家丢官,重则杀头戮尸遣成荒蛮并累及家人,至有刨坟鞭尸者,人间地狱之景,使人谈文色变成为惊弓之鸟,不能稍有异言。板桥那时只是小吏,在大人先生夹缝中周旋实在为难,又不能触朝廷官场忌讳,只好在很多场合装糊涂。俗话说“揣着明白说糊涂”,不能事事认真以此避祸。他那时作诗,作画,题字,题辞都需格外谨慎,故他有“难得糊涂”之语,哪是真糊涂分明是牢骚语。在他的指导下我读了一些有关康雍乾三朝文字狱的历史,使我对那时的民族压迫,官场黑暗,人心险恶有了大体的了解,再读那时人的诗文就好理解多了。
买书的过程中也发生过有趣的事。
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某日我去琉璃厂庆云堂寻觅碑帖,那时庆云堂是个很小的门脸,出来一个青年人报着一大堆破烂书本让我自己挑,放下后大概就回到后边聊天去了,我挑了一本《夏承碑》珂罗版印刷,书的左上角已遭火焚,象是被人从火内抢出,印工很好,并未损及内页,打开一看我一惊,字帖的扉页、衬页、正文及边栏写满了题跋,有的字迹比蝇头还小,跋语写的行行如绳引笔直太漂亮了。我看了几遍不忍释手,那字体很眼熟好象曾见过,等仔细看过跋语签名后更为惊叹,原来这是茫父先生亲笔题写的。此帖本是篆猗室(茫父书斋名)珍藏之本,茫父公精金石碑版考证,得此珍爱之本后考出“夏承碑”古帖已无。即此本亦是双沟廓填本(一种复制碑拓的办法)我忙交了无几两钱,持归铎翁处。他正在瞌睡,见我到慢慢睁开眼睛,我把刚买到的帖让他看,他初看帖时尚无甚表情,但看到茫父先生的跋语时眼睛突然一亮,大声说:“你这是那里弄到的”。我说这是我刚从庆云堂买回来的,他又说:“你小子还真有眼力,你知道这是谁收藏的?谁写的跋语吗?”我说:“我正是看到那跋语才买到手的”。他说:“好,好,这是姚茫父先生的收藏,题跋,图章俱在,你有眼力,就冲着题跋即无限价值啊!人们都说近代论字无出茫父公之右,你看这小字题跋精到极致啊”。打开抽屉,拿出放大镜仔细看着,此时他身体已极度虚弱,多少年了我没看到过他如此激动,很少有能使他动容的事,这是他辞世前二年的最兴奋时光。后来这本字贴一直留在他身边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一看书的残角己被他整理切齐,包上书皮,打好自己的赏鉴印章,并嘱我一定要保存好,万勿遗失,见此物如见茫父。余生也晚,在我生之前十数年茫父先生早已归道山,而今铎翁也已逝世四十余年载,每展卷翻阅此帖不禁今昔之感油然而生,前尘如梦,逝水东流,令人浩叹!后二十年我一学友忽持一套中华书局铅字版《弗堂类稿》让我看,书品不大,比三十二开本略阔,这书是茫父晚岁汇集诗词、曲、训诂、文字、声韵、考证、题跋等的综合文集,其中就在碑版考证中全部收录了我这册“夏承碑”的所有跋语,文字珍贵啊!
产品简介 :
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