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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白云標
前不久微信中有人在介绍画家蒋雨浓时谈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北京画界有所谓四大怪才之说,并列举四人为蒋雨浓、白铎斋、王青芳、李苦禅。其实这是微信作者的杜撰或坊间误谈,在我接触铎翁这十年间从未听他说过此事,包括见到苦禅先生也从未听过有关此事的信息。铎翁是鲠直不是怪,是不肯苟随时流,不肯人云亦云,不肯入俗,不肯奉承人,又常爱当面指出问题不顾面子,这就往往让人觉得不好接触。记得我曾在王森然老人座上遇到齐良迟先生,他问我往日就学于何人,我说出铎翁名字,心想良迟先生未必知此人,孰料他不但知道,而且还很熟悉,连说“知道,知道,那老头很倔,很倔,你能跟他学足见不易,他在我父亲在世时经常到我家,精刻竹”。并问我先生哪年辞世。上述四人中我还见过蒋雨浓先生,我与蒋先生见面时也未听他讲过旧京“四怪”之说,“文革”时,蒋先生遭故回籍音讯不通,心常思念之。
铎翁的倔强、鲠直和他的家国情怀有着很大的关系。前面讲过“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日寇开始大规模侵略,当时“美专”很多教授不肯为日本人利用,辞职的辞职,回南的回南,铎翁也推故辞职。他和我说,当时日本人找伪职人员到他家请他出来到电台每天讲艺术欣赏并许以重金,以他的鲠介那能受此辱,一口拒绝,不许再登门,宁可饿死。生死事小,失节事大,陆游的“位卑未敢忘忧国”就是铎翁的真实写照。他对政府寄托的希望很大,但台儿庄大战后不能乘胜北上收复陷敌的北京,反而是倭寇横行中国。此时铎翁顿感无力效命国家,愤闷至极,如巨石压胸,他讲这些话时的沉痛,我记忆犹新。我那时虽只有十四,五岁,然素耽历史,尤其是近代史,很多历史事件也略知,且那时很多老人都会向我讲述这段他们亲历的民族屈辱史,我感同身受。他见我气节相投,便经常讲一些前人尤其是书画家、文人的事迹教育我。如明清鼎革之际的八大山人、黄道周、祁彪佳这些气节人士的身世事迹。他说:像八大山人那种冷逸怪诞的绘画风格以及俏拔不与时流相同的书法,同是出于王字,何以有如此大分别?实在是明、清交替社会混乱,政治残酷、腐败、暴政、亡国刺激着文人的心。象黄道周、祁彪佳同是明朝的官吏,黄道周在民族危亡之时领军反抗异族,直至兵败被俘,不屈就戮;而祁彪佳誓死不向清朝屈服,不改节,不二臣,换好衣服坐在水池中令家人放水自溺。傅青主、八大同时代,傅青主为不受辱,不做给异族做粉饰太平歌功颂德的奴才,拒绝清朝皇帝的示好、怀柔,他们或为僧道青灯古佛不易服,不剃发,或遁迹市井恙狂装疯,作画只是他们内心苦痛的表露,故国山川的思念与心同在。虽不能以武力与敌人对垒,但可用手中的笔抒发胸臆,了无挂碍畅彻淋漓的用笔墨抒发胸中臆,这就是所谓的逸气。他说如果你不了解这些便很难读懂他们的作品。我从来未听到过这些动人的故事,见我认真倾听,他便很高兴的向我介绍,这样我们的关系便由师生而转向关爱,朋友,知心,每周上他家一次的“君子协定”已不存在,进而形成对我的精神依靠,伴他度过那漫长的思想禁锢的年代。
提起铎翁的爱国情怀和崇尚气节还表现在另一件事上。那是在一年之后的春天,还是在那个小公园里,我们扶他散步与年愈八旬的武术家王志清聊王老年轻时的往事。志清老人说他生长在河北农村,是家乡有名的技击家,他家乡向来有习武的传统,农闲时一般乡里少年都以尚武自励,强身护家。农民务农是正业,农闲时作些小买卖,十里八乡走街串巷,生活尚好。他五十开外时赶上卢沟桥事变,日本人也杀向了他的家乡,一次作生意时就不巧碰到了一个持枪走散的小鬼子,向志清老人问路。鬼子哇里哇拉的讲了一翻日语,而王老人一句也听不懂,这鬼子一见嚷嚷半天别人竟然爱答不理于是大怒,志清老人也摸不清这孤身一人的鬼子兵要干什么,见其面露凶相也警惕起来。鬼子大概是杀惯了人,端起枪来冲老人腹部便是突刺,志清老人是何等人物,这个死摧的鬼子是绝对不知道的。王老人说那时他为了锻炼自己的反应,让四五个手持梭标枪的人向他自己投掷,梭标及至将刺到他面门时他能一一用手拨开决不沾身,这是他的绝技,想想看这是何等的精准拿捏,反应何等的快捷迅速。今天赶上了这不知死的鬼端枪就向他冲来,王老人说他其时毛发飞涨,血涌胸间,见刺刀刺向腹间只离二三寸时,老人只将腰部突然一转,让过枪刺,鬼子扑空。这一扑空想再抽身就来不及了,因为就在王老人让过刺刀的同时右脚早已飞起踢向那鬼子裤裆中,王志清老人那是什么腿,用老人自己的话说那时他在麦场上能踹踢着石碾在场上走来回,今天踢在这畜生裆中,早已将裆部踢的粉碎,他说那鬼子连声都没吭,登时翻白眼死了。此时周围早涌过一些乡亲,见状赶紧对他说赶快把这畜生藏起来,有几位年长的过来说村中有一年久失修的枯井,可将尸体丢入井中,大家遂七手八脚地抬起那鬼子尸体扔到井中,再丢进些乱七八糟的砖土将枯井填好,并帮助王老人躲开。王老人说鬼子那枪后由村中人转交给政府,那把军刀老人坚持要自己留下,(看来这死了的鬼子还是一个低级军官)他说那是我用命换来的,于是老人藏好刀回到自己的家里。
我们听了王老人的这段经历都很佩服,他还给大家比划了一翻,此时他虽年过八旬但仍身手不凡,身边似有风过,神气逼人真不简单。铎斋先生向来敬重武林中人,也喜欢他们那豪爽气,因此事非常钦佩王老人,当即表示要送图章一枚以见仰慕,王老人说我家有牙章一枚烦请先生篆刻,铎斋翁慨然允之,并在刻好后委托我们送到志清老人家里。
铎翁的爱国情怀是深沉的,我和他相识几年之后暴发了“文革”内乱,他毕竟是经历过庚子国变、北洋政府、日军侵华和国民党撤离大陆前的腐朽,遇到过很多民族性的大灾难,他自然很警醒。在批“海瑞罢官”、“三家村”时就预感到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风雨欲来风满楼,记得他的朋友蒋雨浓就根据那时的情形画过一张画。他经常和我谈起光绪庚子年(1900年)事变的惨痛,农民运动的兴起伴随着的是杀人放火、国家的统治者无能、极度腐败不肯牺牲集团利益,只图苟活,招致列强兵火蜂拥城下,玉石俱焚生灵涂炭,满大街到处是死难者的尸体。外国军人到处行凶杀人抢东西,用鞭子抽打贵族去背死尸,义和团在糟蹋完城里后作鸟兽散,被割下的人头挂在高处,时值盛夏,大量死尸来不及处理腐气又扼杀着活的人们。家家都挂上白旗闭门不出,每人都不知何时大祸临门,又有一帮无赖发难财,到处抢劫帮助洋人害自己同胞。社会无序,平时作威作福的慈禧太后此时丢弃了国家和人民逃跑了,上下一齐努力把国家扔进深渊。这些惨状经他的介绍变成了我脑子里的电影。他说他的老师叶诗梦家原来很殷实富有,生活优裕,在同光朝头声名显赫,父兄高官是京中的显贵一族,经此一难后受到极大的打击,日渐没落,家里被联军火焚,那时著名的(餘园)成了废墟,后虽经叶的恢复也难以当初,他只得变卖文物古董、质衣典物以维持生计,最后不得不以悬壶济世为糊口之计,类似的情况大都如此让人痛心。铎翁说中国的历史事变,耻辱之大以此为甚,自此之后江河日下虚弱至极,究其原因就是国家混乱,吏治腐败,外人窥伺。在那人人自危的年代,他能对我进行如此的爱国主义教育是冒着风险的,若遇非人,后果将是教唆年轻人的罪名。事后我在工作之余尽力搜求有关这段历史经验教训的书籍,充实我的历史知识,以做正人、干正事要求自己,对同好不保留尽力传承文人精神,这都和他的教诲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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铎翁